焰息

在此遥祝

年年(12)

从宁恕的住处到临水,空间距离是1200公里,心理距离远不止千山万水。


晏池开车来接他的时候,宁恕还没收拾好行李,他很无措地蹲在床尾,望着衣柜发呆。他其实非常抗拒回家给父亲扫墓,无数个惊醒的深夜,他在漆黑的房间睁开眼睛,都会看见那个在墓前头上缠着绷带被宁惠改了名字的崔启明。


晏池推开房门,宁恕立刻想要起身装得若无其事,起猛了反而晕乎地坐到了床上。晏池没有问宁恕怎么了,他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行李箱和揉着眉心的宁恕,从身后掏出一支玫瑰。


只有一支,他说:“明天是叔叔的祭日,我就不送花给你了,今天这一支花,是我一个半月前种的,开得不好看,但还是想送给你。”


“谢谢,”宁恕声音低低地道谢,把花枝攥得很紧。


晏池自然地揉揉他的卷发,不见外地打开他的衣柜搭配了两套衣服装进一个手提袋,他拉上行李箱拉链将其竖在床边,又蹲下来看着宁恕的眼睛说:“不要行李箱,我们就带个袋子,你开心就多待两天,不开心我们马上回来,好吗?”


他们临近中午才出发,中途在服务区停了两三次,晚上十点才进入临水市内。


车内的气氛比不得上次出游,宁恕捧着服务区的手抓饼细嚼慢咽,偶尔给晏池递水,提出自己来开车的建议,但都被晏池拒绝了。


晏池敏锐地察觉到,当“临水”两个大字伴随着道路两旁绚烂的霓虹灯出现在视野时,宁恕更低落了。


他们找了个快捷酒店下榻,一个标间两个单人床,晏池冲完凉走出浴室,发现宁恕已经蒙着被子睡着了。梦里也委屈地皱着眉头扁着嘴,晏池搬了个软椅坐在他身边处理工作,乏了就极轻地戳戳宁恕的脸蛋,效率很高。


宁恕的低气压延续到了第二天早上,晏池绕着酒店慢跑了两圈回来,看到靠着床头坐着的宁恕头顶的黑气有如实质。


简单用完了早餐,宁恕坐上驾驶位,开车往山里走。


宁恕拉上手刹,从后座抱起一大捧白菊花,他本想让晏池在车里等着,但晏池不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后,他也就作罢了。


山里的清晨,即使在夏天也是凉的。宁恕捧着花,踩在青石板上,觉得寒意从脚底通向四肢百骸。


崔浩的遗像在青石板的那头冲着宁恕微笑,宁恕沉默地把花放下,缓缓跪了下去。余光里他看见晏池也跪了下来,但他无暇他顾了。


他怨恨过父亲,如果没有童年的那个事端,他和姐姐会平安快乐地长大,不必隐姓埋名,不必雨夜搬家,母亲也不必时时担惊受怕。他会是一个身体健康心理健全的人,有要好的朋友和远大的梦想,不会在校园时代被噩梦缠身,心里脑里全是刻骨仇。


在狱里时,他也怨,不是父亲自己怎到这步田地,人至中年,身有顽疾,背着案底,没有朋友,爱情失败。


但在从临水市第一监狱走出来的那个雪天,他选择和解一切,除了被压垮的自己。


他可以假装一个正常人,和大爷下棋,和阿姨谈笑风生,他可以做一个优秀的家教老师,可以假装不知道晏池心意和他暧昧,但是他没办法接受一颗沉甸甸的真心,因为自己实在是烂到骨子里,宁恕想,要是把他的骨灰洒在花田,十年里都不会再有玫瑰开放。


他沉默地磕了三次头,站起身来想要离开。


然后他听见晏池的声音,后者笔直地跪着,声音温和但有力:“叔叔,我是晏池,宁恕的追求者,您放心,我不了解宁恕的过去,但希望能和他组成一个温暖的家。您放心,我会照顾好他的。”他停顿了两秒,继续说:“希望下次再来看您,能叫您一句爸。”


宁恕的脸色几度变换,最终叹了一口气,说:“走吧。”


宁宥和宁惠给他留足了空间,中午时打来电话说一起吃饭。晏池早有准备,从后备箱拿出给各位的礼物,称是在a市和宁恕一起购置的,宁恕无言地冲他眨眨眼,自己这些天浑浑噩噩,早忘了带些伴手礼,晏池倒是一如既往的妥帖。


席上氛围算是热络,宁惠听说晏池驾车送宁恕回家,不停道谢,又拐着弯问他宁恕的生活情况,晏池诚恳礼貌地一一应答。灰灰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,还是黏舅舅得紧,埋怨宁恕不给他打电话。一顿饭下来,算是和和乐乐。


饭后,宁宥让宁恕回家住两天,被宁恕婉言拒绝,她无奈,趁着晏池去开车的空档,拉宁恕到一边问:“晏池和你是什么关系?”


宁恕稍微敛了笑容,坦白道:“他在追我,我……还没有想好。”


宁宥上前帮弟弟整了整领子,道:“一切看你的喜欢,我和妈妈都会支持你。”


晏池的车在面前停下,他摇下车窗,和大家礼貌地告别,然后看着宁恕眼睛一眨不眨。宁恕便也和这片土地上他最后的牵挂一一拥抱,上了晏池的车。


晏池走了一条环城大道,穿过一条隧道时,宁恕突然指着东边说:“刚才那边就是我被关押的监狱。”


晏池没有说话,只抬起手摸摸宁恕的头。


宁恕不满道:“怎么总摸我的头?我比你大好几岁。”


晏池闻言又伸手捏捏宁恕的耳朵,从内后视镜里看到整只耳朵都开始变红,才笑着说:“因为在我心里你是宝贝。”


宁恕欲言又止,最后在副驾上背过身装睡了。


明早返程,宁恕洗完澡,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。隔着一面玻璃,晏池在蒸腾的雾气里洗澡。宁恕无意识地盯着百叶帘后朦胧的身影,手指绞得酸疼,心脏跳得快要过载。


水声停了,宁恕坐起身来。


一分钟之后,晏池走出浴室,看见宁恕靠在床头,低头看着被子,手指在屏幕上紧张地摩挲。


他说:“晏池,我们谈谈。”


晏池闻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。


“我原本不叫宁恕,今天你也看到了,我爸叫崔浩,我叫崔启明。我妈给我改名叫宁恕,给我姐改名叫宁宥,是想让我们原谅过去,好好生活,我没有做到。


“七岁那年,我爸因为厂长拖欠工资捅伤了他,自己也坠楼身亡。厂长的女儿找到我妈的单位,在混乱中把我的头撞在了柱子上,从那以后,我就得了癫痫。


……


“我有过两段感情。一段完全是利用对方,她很喜欢我,但我伤害了她。后来有一个女孩儿,她说不在意我的过去,但是最后还是离开了我。


“我本打算放弃报仇好好生活,简敏敏又把我妈推下了楼梯,我癫痫发作,又捅伤了简敏敏。”


十分钟过去,宁恕从靠坐逐渐滑落,中央空调26度,他却背对晏池蜷成了虾米,他最后给往事作结:“故意伤害罪、寻衅滋事罪、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、职务侵占罪,我坐牢坐了三年半,然后就离开了临水。”


故事结束,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,宁恕手脚冰凉,把脸埋到被子里说:“如果这样你也愿意和我在一起,就过来抱我。”


灯关了,房间黑了,床沉了下去。


一个吻落在脸颊。


他着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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